者 王达

　　7月24日，天方破晓，此前三赴江苏、湖北灾区的杨苏再度出征，驱车前往河北执行救灾任务。3天前，河北省石家庄市、邢台市、邯郸市遭遇罕见强降雨和洪灾袭击，240人因灾死亡或失踪，损失无数。

　　杨苏是中国红十字基金会赈济救灾中心主任，6月23日以来，他已在湖北、河北灾区呆了整整28天。从第1组到第10组，他所经历的，是中国红十字基金会2012年以来开展的规模最大、范围最广的一次救灾行动——在江苏、湖北、安徽、贵州、湖南、江西、福建、河北，中国红基会共派出10支救灾工作组，动员志愿者超过1000人次，向受灾家庭发放赈济家庭箱21000只，总价值630万元。

　　按照《环球计划》和《国际红十字和红新月运动及从事救灾行动的行为原则》设计的赈济家庭箱，具有灾后食品营养供应、保暖安置、清洁卫生、妇幼关怀、生活必备、整理收纳等多项功能，是标准化救灾产品，旨在为遭遇劫难的民众托住灾后应急生活的底线。但在救援行动中，救灾人员调查发现，受灾村民对于备灾理念的缺失、对减灾设施的漠视和农村青壮年的大量流失，比灾害本身更让人心惊。在建设现代化的防灾减灾体系中，农村地区已经成为最大的薄弱环节，城乡发展失衡背后，是一寸寸正在崩裂的农村防灾减灾链条。

　　暴雨袭南国，21000户收到家庭箱

　　7月5日，湖北武汉，暴雨袭城。

　　坐在从宾馆开往家乐福南湖店的车里，从北京连夜赶到武汉的杨苏一行四人内心无比焦灼。因为强降雨导致全城交通瘫痪，4日仅需15分钟的车程，5日走了2个小时还未抵达目的地。

　　“此前我们也对雨情有所预判，却未料到如此严峻，这也导致后期状况频发。”湖北组成员李凯回忆，那是工作组抵达武汉的第三天，与家乐福的采购协议已签署完毕，双方计划5日完成配货、装箱，6日送往孝感、黄冈等灾区。

　　但是，5日武汉市最大的家乐福超市南湖店已成一座孤岛。6日情况更加严峻，齐腰深的积水把南湖区变成一片汪洋，配送物资的货车被死死堵在城外。家乐福超市当天关门歇业。

　　焦灼的等待中，7日大雨稍歇。下午3时，2000箱、3万件货物历经波折送抵家乐福，在30余名志愿者和超市员工的协助下完成分装。

　　万事俱备，只等车来，新的状况又出现了。因为晚10时前大车禁止驶入武汉城区，直至7日深夜12时许，预定装运家庭箱的6辆卡车才姗姗而来，为2辆9.6米卡车、4辆6.8米卡车。

　　夜色越来越深，小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，两个小时很快过去，第一辆卡车的500只家庭箱仅装车过半。此时，超市员工早已离开，志愿者也陆续申请回家休息。怎么办？四人把心一横，决定拼尽全部力气，先把两辆9.6米长卡车装完（合1000箱），赶在8日上午6时之前发车。

　　1000只家庭箱，每箱装有15种物品，重11.8公斤。从位于商场三层的超市前往停靠在一楼停车场的卡车，需要换乘两次货梯，通过两条逼仄甬道，约需6分钟。一辆叉车最多可运18只箱子，1000只箱子，意味着最少也要往返56趟，约6小时。

　　当晚，在闷热得如同铁蒸笼的车厢中，四人脱光了膀子、甩开了臂膊，不眠不休干至凌晨5时，终于赶在日出前将重约11.8吨的家庭箱装上头两辆卡车，赶在禁行令之前让大车出城。

　　剩余三人，包括湖北组组长杨苏、组员冯振江、湖北省红十字基金会副秘书长徐培竣，继续组织志愿者装运另外1000只家庭箱。

　　中午12时许，经湖北省红十字会与武汉市交通部门协调，剩余4辆卡车顺利出城，赶往黄冈市麻城市、英山县、罗田县等重灾区。此时距离7日下午3时已经过去了整整21个小时，期间因为暴雨、积水，大多数餐厅不再往南湖片区送餐，四人只在7日晚和志愿者一起吃了一份盒饭。

　　当天，在顶着烈日行驶、驾驶室温度高达37度的卡车里，一天一夜没休息的李凯把自己绑在安全带上，倒头就睡。而在数十公里外的武汉，杨苏、冯振江、徐培竣也等不及赶往酒店，倒在被曝晒了一整天的车里鼾声大作。

　　“天使之旅”8省抗洪（抗风灾）行动中，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共派出37人次、10支救灾工作组，动员志愿者超过1000名，装运家庭箱21000只，为2.1万户受灾家庭送去灾后应急生活物资。其中，60%是女性工作人员，所有新进员工全部走上一线。

　　近年来，这种规模庞大、时间持久的救灾行动，几乎成为包括中国红十字基金会在内的国内大型基金会的工作常态。

　　遍地空心村，老人妇女上救灾一线

　　在湖南组成员张宪的救灾记忆里，有两张难以忘却的老人面孔。老人名叫陆霞桔、张应娥，湖南省怀化市麻阳县尧市镇尧市村第四组村民。

　　86岁的陆霞桔老人是一位低保户，瘫痪在床多年，无儿无女，日常起居由一位借住家中的远方亲戚照料。老人家的三间土房，已经被大雨冲毁一间，剩余两间，老人、亲戚各居其一，房间又黑又潮，床上堆垫着各种脏旧的衣物，一床没装被套的旧棉絮被堆放在床前的木桌上。

　　看到救灾工作组将家庭箱送到床边，老人显得有些麻木。几十年来，她遭遇过无数磨难，暴雨、洪涝不止一次地侵袭过她的家园，但再恶劣的生存状况，她都能顽强地挺过来。“这正是让我们感到心痛的地方，生命本不应该在如此恶劣的境况下艰难求存。”湖南组组长胡星奇说，“红基会开展的天使之旅救援行动，就是为了帮助他们过上体面一些的生活，用一个家庭箱、一些他们需要又舍不得买的生活用品维护他们的生存和尊严。”

　　胡星奇介绍，在湖南益阳、怀化、岳阳开展救灾工作时，他曾注意到，来领家庭箱的大多数是老人，甚至还有很多家庭连壮劳力都没有，需要工作组或村里派人把箱子送到家中。这是目前中国农村的现状——大批青壮年进城务工，导致成千上万的村庄消亡、没落，许多农村家庭盖起了小楼，却流失了家庭主心骨，通常只有一两个老人带着孩子看家。

　　在湖北省麻城市岐亭镇荣家洲村，前来领取家庭箱的几乎全是老人。

　　在安徽省舒城县百神庙镇舒平村，安置点里也大多是老人带着孩子。82岁的谢家英随冲锋舟撤离时，身边只有小儿媳和年幼的孙子，而事实上她有四个儿子、两个女儿。75岁的蒋立云夫妇有三个儿子，但洪水退后，在家收拾屋子、晾晒家具的只有两位老人，儿子们匆匆回来一趟便又离去，因为多请一天假，就要少挣一天的钱。

　　尧市村、荣家洲村、舒平村……一个个人口日渐减少的“空心村”，在洪灾来时不再具有抵抗力。在许多受灾村、组，留守老人、妇女被迫站上防汛一线，背起沙袋、披着雨衣、提着手电筒在暴雨中巡护。一旦顶不过去，老人、妇女、儿童这些本就弱势的群体，受创更加严重。在河北省邢台市大贤村，19日深夜突袭而至的洪灾导致8人死亡、1人失踪，其中有5名儿童、3名老人、1名21岁残疾人。

　　老人孩子居多、青壮年稀少的另一面，是灾害信息传递的不畅。相比靠近城区、青年众多的灾区，老人居多的偏远乡村基础条件更差，对互联网、智能手机比较陌生，难以向外界主动传递有效信息，也缺乏求助意识，更加依赖基层政府主动发现和联络，这也导致他们曝光率较低，向之倾斜的社会资源更少。

　　“但是，他们才是更易收到损害、更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。”胡星奇说，得益于分布广泛的基层红十字组织，中国红基会的赈济家庭箱覆盖面更加倾向于偏远地区。此次救援行动中的21000箱赈济家庭箱，全部被送往农村，签字画押的领取者，也都是村里最困难的家庭。

　　农村发展失衡，防灾减灾亟待提速

　　“比灾难本身更让人揪心的，是这些以老人、妇女、儿童为主的农村地区应对风险和灾害的脆弱性。”湖北组成员、中国红基会新入职员工谷彬说。

　　从宜昌市区前往夷陵区乐天溪镇唐家坝村的路上，谷彬沿途看到，与城市遭灾后的状况截然相反，当地大片大片山体被洪流剥落，大段大段的道路被暴雨冲毁，众多农田被淹。

　　唐家坝村的状况尤其惨烈，因为持续降雨引发山洪泥石流，该村36户房屋倒塌或严重受损，一般受损户116户，占全村总户数的20%，甚至有村民为了防止房屋被冲毁，敞开前后门任泥石流夺门而过。更加令人扼腕叹息的是，该村2007年曾连续遭遇过两次特大暴雨袭击，造成多人遇难。但8年过去，天灾再临时，村民仍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　　防灾减灾软硬件的缺失，导致农村地区面临天灾时往往束手无策。时隔数年、数十年便发生一次的天灾，让这些地区家庭脱贫更难。

　　在湖南省益阳市欧江岔镇，湖南组组员付春来看到，洪水退后，当地一家养鳖户的5万元鳖苗只剩寥寥十余只。多年辛苦一夜付东流，夫妇俩站在齐腰深的水里，老泪纵横，他们用船带回家的家庭箱，已是全家最后的家当。

　　“损失最大的是养鱼虾、种蔬菜的，有的人辛苦几年刚挣点钱买了大棚种菜，一夜之间化为乌有。”在安徽省舒城县，一位当地干部说，洪灾过后，当地鱼都跳到了路面上，路人随手一捉就有鱼。而这些鱼大多来自养鱼户，每一条被路人捞起的鱼背后，是更多的鱼被滔滔洪水冲向江河。

　　资财的损失是一方面，更大的伤害是对村民日常生活的影响。“比如吃菜，本地人都有菜园，但这次全被泡烂了。”该名干部说，这些损失看起来不大，也就几分地、几斤菜的事，但对于吃菜靠自家种的村民来说，关系到几个月乃至半年的生计问题。

　　“一场洪灾，带来的影响可能会比我们预计的更加持久。”中国红基会赈灾发展项目总监傅阳说，通常情况下，脆弱性与贫困有伴生关系，每一次自然灾害，受损最严重的都是最贫困、最弱势的群体。他们普遍缺乏应对灾害冲击的能力，在冲击出现时，往往也损失最大、恢复最慢，呈现出较高的脆弱性。

　　“对于广大贫困农村地区来说，提升社区抗灾能力和灾后救助同等重要，甚至更加重要。”傅阳认为，政府毫无疑问是应对灾害的主力，面对十年、二十年难遇的巨大灾害，不管在应急预案、灾害救援、硬件建设还是灾后恢复上，都需要政府的统筹和重大投入。通过深度介入帮助社区提升防灾减灾能力，帮助贫困农村地区打破自然灾害与贫困恶性循环的陷阱，则是社会组织所长。

　　“对于城市居民来说，一场暴雨过后，生活照常继续。但对于农村地区来说，恢复期则格外漫长。”傅阳说，重建这种平衡，不仅需要全社会在灾害来临时对灾区予以关注，更要未雨绸缪，在灾害间隔期加强防灾减灾能力建设，提升社区应对灾害冲击的能力，进而帮助脆弱的贫困农村地区打破自然灾害与贫困的代际循环，实现有“灾”无“害”的长远目标。